自2024年开始推行的数据资源入表,伴随着上市公司半年报全部披露完毕,交出半年“成绩单”。资本市场对数据资源入表的反应究竟如何?各类不同角色的市场参与者,又该如何找寻自己的定位?近日,南财数据团队基于公开信息进行数据统计分析,并采访多位资深从业者和权威专家,回顾观察一段时间以来数据资源入表给
一边是许多省、市乃至县级行政区域以数据资源入表为抓手,争先探索数据资产化的创新“首单”;另一边是数据资源入表企业股价波动不大,多数持有数据资源的公司仍在观望,甚至有第三方服务机构从业者发出“退圈”的感慨。专家分析,各地在推进改革的实践中,已触碰到数据权属、授权运营、资产评估、纳统入表、跨境流动、合规安全等“硬骨头”,市场化配置改革亟需法治支撑。
2023年8月,财政部制定印发《企业数据资源相关会计处理暂行规定》(以下简称《暂行规定》),于2024年1月1日起施行,自此掀起数据资产入表热潮。财政部会计司有关负责人曾在解读《暂行规定》时表示,准确反映数据相关业务和经济实质,强化数据资源相关信息披露,可以为报表使用者了解企业数据资源价值、提升决策效率提供有用信息。
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8月31日,A股上市公司半年报全部披露完毕,共有33家上市公司在半年报实现了数据资源入表,相比一季报增加了15家;入表总金额为5.05亿元,相较于一季报的入表总金额增长了4倍。上市公司半年报的数据资源入表的类别分布和金额也出现明显变化,计入“开发支出”项的数据资源总金额大幅增加近17倍,意味着更多上市公司已经在实行自己的数据战略,并有意通过财报对外披露阶段性成果。
上述33家企业中,有18家为民营企业,且多为信息技术服务行业的企业。当数据资源作为无形资产计入财报后,企业可以将其作为抵押资产进行担保,以便获得银行贷款等债务融资。比如,在报告期内,神州数码将其开发的“金服云”数据产品作为数据资产纳入企业财务报表,并获得了建设银行深圳市分行的3000万元授信融资。
比起2024年一季报,半年报数据资源入表的中高市值企业数量明显增加,市值大于200亿元的企业占比从一季报的17%增至33%,主要归因于多家国有上市公司实行了数据资源入表动作,包括中国移动、中国联通、中国电信三大市值超千亿元的通信运营商。而入表企业中市值超200亿元的民营企业仅有圆通速递一家。
半年报数据资源入表的33家企业中,有70%企业资产负债率相较于去年年底有所下降。同样的现象可以在一季报入表的企业中看到,有87%的企业一季度资产负债率相较于前一年年底有所下降。改善资产负债表是数据资源入表能够带来的好处之一,这使得外部投资者和金融机构对企业的风险评价降低,从而更愿意提供融资支持。
业界普遍认为,数据资源入表可以帮助企业融资增信。据不完全统计,截至今年8月末,全国至少有60个实现对部分数据资源资产化管理并获得融资授信(不含数据知识产权)的案例,融资金额总计规模超过6亿元。有34个案例为国有企业,占比57%;其中半数为城投国企。
不难看出,在数据资源入表的探索阶段,国有企业、信息技术服务行业企业成为主力军。
这或与政策导向和企业的特殊类型有关。去年12月,财政部发布《关于加强数据资产管理的指导意见》,鼓励在金融、交通、医疗、能源、工业、电信等数据富集行业探索开展多种形式的数据资产开发利用模式。这些行业正是国有企业的传统优势行业,许多地方也希望通过国有企业的试点来带动更多市场主体参与。前述34家实现数据资产融资授信的国有企业大多数属于金融、交通、信软、建筑、能源、制造等行业,其中有29家还重点宣传自己创下了“某某首单”的纪录,希望以此引领形成当地数据资产管理的示范。比如,7月26日,河钢集团有限公司通过数据资产融资1000万元,实现了“河北省内首笔基于数据资产质押的普惠金融产品授信”。
南财数据团队观察到,国企创建地方数据资产化“首单”的路径通常为:首先,在公司内部建立数据资产化管理的相关制度与团队;然后,将部分数据开发为数据产品,并通过将数据产品上架到数据交易所,获得确权凭证;接下来,围绕数据产品进行会计处理,将相关成本纳入资产负债表,形成数据资产;最后,以该项数据资产获得融资授信。路径的走通意味着企业真正懂得了何为数据资源、何为数据产品、何为数据资产,为地区、行业积累了可参考的经验;同时也意味着本地区已有银行接受并认可数据可以作为一种具有经济价值的资产,有望带动更多金融机构参与。
信息技术服务行业企业的情况则与其资产特征有关。这类企业通常是“轻资产”,即企业的核心要包括服务技术、流程管理、治理制度、资源获取和整合能力、品牌文化、人力资源等,很少拥有厂房、设备、原材料等对授信融资有极大助力的重资产。某人工智能公司的一位负责人曾向南财数据团队表示,该公司拥有大量的,AI模型中也沉淀了大量数据资源,希望可以通过数据资源的资产化获得更多融资,以弥补缺少抵押物的融资短板。
不过,从金额来看,通过数据资产获得银行融资授信,为企业现金流增加带来的影响仍然有限。60个案例中,71%的案例融资额不超过1000万元。某银行直接经办了数据资产入表融资的内部人士坦陈,银行对数据资产化态度谨慎,1000万元以内的授信额度实际上没有超过普惠信用贷款的范畴,实施起来相对容易。
随着市场对数据资产认知的加深,银行授信额度出现了一定的上升趋势。截至今年8月末,包括5家国有企业在内的共8家企业获得了超1500万元的融资授信,其中有6个案例发生在今年5月以来。7月30日,全国首例国有企业数据资产公证确权质押融资在江西共青城落地,共青城市金服集团获得了上饶银行质押融资贷款6600万元,也是能够统计到的金额最大的一笔数据资产融资贷款。
《暂行规定》发布之初,概念股曾掀起涨停潮,有不少券商分析数据资源入表可以增厚企业资产,价值前景广阔。经过一段时间的运行,资本市场对数据资产入表的真实反应如何?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北京大学数字金融研究中心主任黄益平在2024中国数字经济发展和治理学术年会上演讲时指出,有研究者利用上市公司的数据进行计量分析发现,从股价看,资本市场对数据资产入表几乎没有反应,并未看到数据资产入表可能带来的估值提升,资产回报率呈现出负值。
黄益平初步推断,假如数据要素没有产生回报或者回报不显著,那么数据资源入表使得资产扩张,回报率自然就会下降;另一方面,如果积极运作数据资源入表的企业正是负债率高、盈利率低的企业,那么资本市场对数据资源入表没有做出积极反应也就不难理解。从数据来看,今年一季报和半年报数据资源入表的企业中,分别都有三成企业在2023年年报中显示资产负债率大于60%,风险相对较高。
南财数据团队观察了半年报入表上市企业的股价变动,发现除福石控股、凌云光等个别企业有较为明显的股价上升外,大部分企业的股价波动相对平淡。在33家半年报入表企业中,有20家企业的利润率增长幅度(即今年半年报相较于一季度的利润率变动)大于一季度相较于去年半年报的增长幅度,占比约为61%。整体来看,多数企业的利润率变动不超过10%。每日互动、、同方股份三家企业半年报利润率较一季报由负转正,实现扭亏为盈。
更多的企业还在观望。尽管半年报入表了数据资源的33家上市公司比起一季报的18家,数量几乎翻倍,但仅占到A股上市公司总数的0.6%。pg电子模拟器试玩在线有数据资源入表咨询师告诉南财数据团队,今年以来自己接到大量的企业初步咨询需求,但在一番了解之后,真正愿意落地实行数据资源入表的总体较少,较为积极的反而是想要同样成为数据资源入表咨询服务商的机构。
“许多民营企业真正关心的是,将数据资源入表,究竟能够带来哪些回报。”前述咨询师将前来咨询数据资源入表的企业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本就有数据相关的业务和产品,是“顺便”入表,希望帮助企业融资或开拓入表咨询新业务;另一类是在传统业务中积累了大量数据,希望以入表为牵引,实现数字化转型,开拓数据产品新业务。二者都十分关心,数据资产的价值是否能够得到认可。
数据的权属问题及价值评估问题,一直是数据资源入表的两个关键点。随着各地数据资产登记制度的日渐成熟,数据权属得到了部分的解决,可以为企业拥有数据的合法性提供一定的官方背书。焦点越来越集中在数据价值评估上,即,企业难以判断自己所拥有的数据究竟值多少钱?
回答这一问题的难点在于,一方面,有些数据是用于企业内部的降本增效,并不直接参与交易,无法计算其价值;另一方面,当前数据交易市场的成熟度、透明度还未建立,也难以提供市场公允价值。今年5月发布的《全国数据资源调查报告》显示,数据场内交易供需匹配率较低,数据产品成交率为17.9%。南财数据团队前不久发布的《数据要素市场8月趋势解析》报告也指出,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贵阳五家数据交易所在8月1日至31日共新增上架数据产品318个,只有31个公开了定价,占比不到10%。
数据价值与应用场景也有很大的关系。一家已通过数据产品实现营收大幅增长的民营企业的CEO表示,该公司出品的同样一份数据报告,卖给不同场景的客户,售价可能存在10倍甚至更多的差距。如果按照成本法来计算,由于数据可以几乎零成本地复制,而前期研发投入又无法被直接纳入成本,该数据报告的价值会被严重低估;但如果按照售价来计算,又难以向审计机构解释为什么同样的产品售价差距如此之大,就有被质疑数据造假的风险。利润增加是否会带来新增税收,也有待考量。疑虑之下,企业对数据资源入表选择观望,也就不足为奇。
“民营企业融资需求很大,这个判断是不完全准确的。它们更需要的是低成本的融资。”南财数据曾统计披露,场内数据产品约七成为科技公司开发的工具类产品,如大模型、数据管理平台等,而前述咨询师告诉南财数据团队,这类公司也往往拥有大量的,显然,通过知识产权来融资,比通过数据资产来融资流程更成熟、确定性更高,自然会更倾向于知识产权融资。
与一些民营企业的犹豫形成对照的是,不少城司对数据资源入表更为热情。据南财数据团队不完全统计,截至2024年8月底,至少41家城司及下属企业完成数据资产入表或融资。其中,有17家城司通过数据资产化获得银行融资授信,融资金额总规模达到2.5亿元。
2023年9月,国务院发布《关于金融支持融资平台债务风险化解的指导意见》,规定地方国有企业在满足包括“非经营性资产(城建类资产)占总资产比重不超过30%”在内的“335指标”后,才能被认定为产业类国企,从而提高发债成功率。将数据资产划入创新型经营性资产,有助于实现对城投类资产占比的压降,这也成为城司实施数据资源入表的重要驱动力。
然而,黄益平对此表达了担忧:如果“土地城投”变成“数据城投”,风险或会超过“土地城投”。症结仍然在于数据价值上,当下数据资产的价值评估与保值率仍未形成相对成熟的市场共识,如果城司入表的数据资源在一段时间后价值发生变化,将带来较大金融风险。黄益平的另一个担忧是,城司所掌握的公共数据为公共所有,理应优先服务于社会与经济。
公共数据的权属及由此带来的收益分配问题,是国有企业数据资产化管理绕不开的话题。有观点认为,公共数据来自于社会公众,应该优先推动无偿开放;也有观点认为,将公共数据加工形成数据产品后投入市场,可以帮助地方政府增加财政收入。
对此,国家“数据二十条”已经做出了一定程度回应:推动用于公共治理、公益事业的公共数据有条件无偿使用,探索用于产业发展、行业发展的公共数据有条件有偿使用。在此背景下,公共数据授权运营或许能够成为两种观点之间的平衡点。今年7月31日,江苏提出“两级主体、分级授权”模式,将公共数据授权对象分为运营主体和开发主体,实现职责分离。8月1日,广州也提出拟对公共数据授权运营实行“运商分离”模式,即,承担公共数据运营工作的机构不参与数据产品开发,数据产品经营权100%归属于数据商,避免出现利用运营优势参与数据产品经营而导致市场竞争不公平的问题。
“种种迹象表明,市场正在趋于理性。”中央财经大学中国互联网经济研究院副院长、教授欧阳日辉认为,与一季报相比,半年报数据资源入表的企业数量增加的并不多,表明市场整体持比较谨慎的态度。尤其在政策还未非常明朗的阶段,多数企业并不急于去做数据资源入表。
市场的理性还表现在,越来越多的从业者开始认识到,数据资源入表不仅仅是指单纯的财务入表动作,还包含着数据治理、流程再造、产品开发、项目管理、价值评估、合规安全等一系列漫长的链条。其中最复杂的数据治理、流程再造工作,不再是能够避重就轻的“房间里的大象”,而是对数据要素价值开发至关重要。
与长链条对应的是,不同专长的第三方服务机构纷纷介入数据资源入表咨询这一市场,如律所、会计师事务所、咨询公司、技术公司、数据经纪人、数据交易所等。“培育数据产业生态”也成为一些地方政府培育当地数据要素市场的抓手。欧阳日辉建议,在发展初级阶段,可以让市场先充分竞争,政府需要做的是维护良好公平的市场秩序和营商环境。
数据价值评估难与数据交易市场的不成熟有关。欧阳日辉表示,学界对场内交易与场外交易的规模和效率仍在研究,对于数据交易所的功能也需要进一步理清。数据交易所最初的设定在某种程度上参考了证券交易所和期货交易所,但经过实际运行却发现,数据交易所的经营模式可能会大不相同。
欧阳日辉指出,各地在推进改革的实践中,已触碰到数据权属、授权运营、资产评估、纳统入表、跨境流动、合规安全等“硬骨头”。数据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亟需法治支撑。
近期,国家数据局有关负责人在多个场合透露,今年内将陆续推出数据产权、数据流通、收益分配、安全治理等多项制度文件,不断增强数据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的系统性、整体性和协同性。
距2024年结束还有不足四个月。国家层面的制度文件何时出台,备受瞩目。欧阳日辉分析,政策的出台需要考虑各时间节点、步骤之间的相互配套,防止出现合成谬误或分解谬误,力争实现“1+12”的效应。